大國糧策 | 從“吃飽”到“吃好”,“南粳之父”王才林稻花香里逐夢行
中國江蘇網6月17日南京訊 (記者華誠)又到大忙時節,放眼望去,江蘇大地田間地頭一派豐收勞作的景象。“橫成行,豎成列,秧苗不要插在腳印里……”一位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漢子,戴著草帽,穿著高筒膠鞋,在江蘇省農科院示范基地的田埂上來回走動,他扯著嗓子,揮舞著胳膊……令人想不到的是,這位指揮若定的“小隊長”就是大名鼎鼎,被業界稱為“南粳之父”的省農科院研究員王才林。
“人誤地一時,地誤人一年”,約好的人物采訪就在田埂上見縫插針中開始了。他的成長故事傳奇勵志,報國情懷蕩氣回腸,從袁隆平讓中國人吃飽肚皮的“禾下乘涼夢”到王才林讓中國人吃上“最好吃的大米”的幸福夢,一批科研工作者、農業追夢人的精神讓人感動并深深折服。
(記者華誠在江蘇省農科院種植示范田田埂上采訪“南粳之父”王才林)
(一)
1959年,王才林出生在無錫新吳區望虞河畔的一戶普通農家。他的降臨給家人帶來不少的快樂,同時也伴著隱隱的擔憂,母親孕期營養不良,孩子出生時骨瘦如柴。逢上三年自然災害,缺吃少穿,即便有著“魚米之鄉”之稱的江南,能否安然熬過也未可知。
才林的父親是從外鄉“入贅”而來,一家人受到土著大戶的排擠、欺負是常有之事,加上母親在節骨眼上買過別人拋售的幾畝土地,一家子被劃成了“富農”,這讓王才林的求學之路充滿曲折布滿荊棘。
從小到大,才林的學習成績遙遙領先,被人稱為“小天才”。14歲初中畢業那年,推薦考高中的名單上卻沒有他的名字,班主任找到村里動之以情,曉之以理,為王才林“吵”來一個考高中的名額。
高中快畢業時,父親生了一場病,原本壯如牛的強勞力從此干不了重活,17歲的王才林高中畢業后成了掙全工分的勞力。他默默接過了農具,接受了現實的安排。
那時無錫太湖一帶還在種雙季稻,播種、育苗、插秧、挑擔……幼嫩的肩膀扛起全家人的生活,太陽炙烤下的田埂像鐵板燒,赤著腳的才林挑著擔子一路小跑,他的腳后跟被硬土疙瘩扎成了蜂窩煤狀。冬季農閑時也不能歇,要去罱河泥(上個世紀70年代江南地方的一種農活,把河里的淤泥挖出來,與稻草混在一起發酵,待開春后挑到田里當肥料)。五短身材的王才林,力不從心,有一回挑豬廄肥傳擔子時,村里有惡作劇的,把100多斤的擔子冷不丁卸在王才林的肩膀上,險些壓斷他的蘆柴腰,他使勁地忍著,壓抑著內心的憤怒、委屈和悲傷。三年的強勞動,讓他瘦弱的身板結實起來,思想越發成熟起來。
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,才林仿佛看到了人生的燈塔。他悄悄復習起來,他的目標是能做一名醫生,救治如他父親般小病致殘的老百姓,那一年考出357的分數,卻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錄取通知書。王才林沒有氣餒,冬季在挖河工地上,一邊繼續“修地球”,一邊備考,寒冷的工棚里,為了不影響他人休息,打著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。高中班主任掂記著這棵“最有希望的好苗子”,專程跑到水利工地找到帶隊負責人為他請假。這一回他考了391分,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一定能考上了,然而一切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。
就在幾乎絕望之時,1978年11月9日,王才林清晰地記住這個日子,他意外地接到江蘇農學院(揚州大學前身)蘇州地區專科班的錄取通知書,這是一個大專,還是一所農校,去還是不去?父親的話幫他下了最后的決心,“兒子,去吧!未來的路還很長,先變成吃國家糧的人!”王才林明白“國家戶口”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和期待。
王才林回想20年來的人生,吃過苦、受過辱,出過汗,流過淚,回鄉三年的農民生活,讓他對土地、莊稼和農村有了更直接的體驗和切膚之痛。他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未來,如今有了這么一個支點,他要好好把握。后來知道,兩次落榜均卡在“政審”上,多虧江蘇農學院從落榜生中進行了補錄,才給了他繼續讀書的機會。
(二)
20歲的王才林被分在農學班農學專業,依然要下地勞作,晴天一身土,雨天一身泥。這對于農民出身的王才林來說駕輕就熟,只是以前為了掙工分,現在是拿助學金完成學業,兩者差距懸殊。王才林活在當下,更珍惜當下。
(留校實習生與大學班主任郭二男合影,后排右一為王才林,前排右二為郭二男)
他的班主任郭二男愛搞科研,喜歡王才林吃苦耐勞的品質,任命他為科研興趣小組組長,做他的助手。冬去春來,郭老師的《太湖地區地方粳稻品種主要農藝性狀遺傳力研究》的論文在《江蘇農業科學》雜志上發表了,文末特別注明王才林等同學參加了該項目的部分工作。自己的名字能登在雜志上,這是一個巨大鼓舞,聞著散發著油墨香的雜志,王才林的心里比蜜還甜,干勁更足了。之后的兩年,他或合作或獨立,陸續在《作物學報》等權威期刊上刊發了四篇論文,貌不驚人的王才林成了全校的焦點,畢業后順理成章留校做了老師。
隨著高考制度的恢復,社會經濟形勢悄然發生著變化。執教一年的王才林迎來了考研機遇,江蘇省農科院和南京農業大學聯合招生的簡章上,注明具有本科或者同等學力者均可報名。這仿佛就是為王才林量身定制,他順利考入了江蘇省農科院,拜在雜交粳稻研究與育種專家湯玉庚門下,碩士研究生畢業后留在江蘇省農科院工作。
(王才林與湯玉庚導師(中)和洪德林師兄考察六優1號2)
1991年,王才林公派自費第一次赴日本宮崎大學農學部進修。日本是個資源匱乏的島國,但農業發達。有一次吃飯,他的導師很自豪地向他推薦了生魚片和米飯,前者很難消受,后者印象深刻。他發現日本的大米不僅口感好,而且包裝精美、品種多、價位也高。當時的中國還在憑糧票吃定量飯。一番調查之后,王才林判定隨著中國人生活水平的提高,優質大米將有廣闊前景,他篤定了此行的目標和使命——培育“最好吃的大米”。
(在日本宮崎大學與博士導師藤原宏志等合影,前排右為王才林,左為導師藤原宏志)
之后的10年,王才林駛上了人生的快車道。他又兩次前往日本攻讀博士和從事博士后研究,他和日本的導師團隊合作,挖掘了蘇州唯亭草鞋山遺址,用生物考古的方法證明了這里存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古稻田——這項成果轟動了日本。1996年3月份博士研究生畢業,同年申請了博士后研究。1999年春暖花開的三月,40歲的王才林回到祖國,在廣闊天地間施展才華和抱負。
(三)
王才林帶領著團隊收集了數千個粳稻品種,其中就包括“關東194”,從中發現了控制水稻食味品質的關鍵基因,向著他種出“最好吃的大米”的小目標艱難跋涉。
每年夏天是搞科研的最佳時期,實驗室就是水稻田,為記載水稻從苗期到抽穗期的完整實時數據,晨曦初露就下田,匆匆吃完早飯又到田里一呆又是四五個小時。每年冬季,他像候鳥一樣,帶著團隊遷徙到“天涯海角”南繁育種,櫛風沐雨,風餐露宿,忍受蚊蟲叮咬。每年要在數以萬計的不穩定材料中,選擇符合育種目標需要的后代進行“加代”種植,只有完成八代子孫的選育,才有可能將基因特性穩定下來。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王才林曬得比莊稼漢還要黝黑,有一次他從海南南繁育種回來,母女倆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,竟然沒有認得出來。
(1987年王才林在海南)
優質品種培育出來后,要在江蘇不同區域試種,品種審定后再大面積推廣。也就是說,一個好品種從試驗田走上餐桌,至少要花十年時間。好吃大米的背后,凝聚著科研工作者甘于寂寞的堅守、不計成敗的境界、無私奉獻的情懷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。
值得一說的是,在給水稻選優秀基因時,除了考慮好吃的口感,還要兼顧水稻的產量和種植時長。種水稻就像“談戀愛”,產量高,農民才愿意種,大米“顏值”高,口感好,大家才愿意選。還要考慮當地的日照和氣候條件。這種媒婆般的撮合沒有現成的經驗,只能一點一點地摸索著前進。
(2014年2月6日王才林在海南試驗基地施肥)
這場馬拉松式的“戀愛”,終于在2008年結出了碩果。王才林選出了適宜江南地區種植的優質品種“南粳46”,這個名字其實一點也不浪漫,用一句話解釋就是:南京粳稻,出生編號46號。按照這個命名方法,王才林和他的團隊又接連研發培育出“南粳5055”“南粳9108”“南粳5718”等品種,平均畝產高達600——700公斤,實現了優質與抗病、高產的統一,主要指標均達國家二級優質稻谷標準,多次被評為江蘇省“最好吃的大米”。這些品種適種于江南、蘇中直至江蘇全省,還輻射至上海、浙江、安徽、山東、河南等地區。
(2012年5月26日在王才林溧水基地播種)
王才林名氣漸漸大了起來,“南粳之父”的稱號不脛而走,以至業界流傳這么一句話“要吃好大米,就找王才林”,王才林的事業迎來了高光時刻,2016年,在日本舉行的中日優良食味粳稻品種食味品鑒會上,“南粳46”一舉戰勝日本諸多品種榮獲“最優秀獎”。在2019年第二屆全國優質稻品種食味品鑒會上,“南粳46”和“南粳9108”雙雙榮獲金獎,其中“南粳46”在粳稻組得分排名第一,成為全國“最好吃的大米”,“南粳9108”成為全國推廣面積最大的粳稻品種之一。
(2016年日本水稻品質·食味研究會會長給王才林頒獎)
“一個人只要專心致志地干一件事情,最后總是能夠干出一點兒名堂來”,父親的口頭禪在王才林身上得到了印證。王才林立志種出“最好吃的大米”,此時就裝在中國人的碗里,端在中國人的手里。
(南粳46米飯)
(四)
“南粳之父”王才林的思路洞開,他心中的同心圓越畫越大。
如果能研發出適合鹽堿地種植南粳品種,那該收獲多少高品質大米啊?我國土地廣袤、幅員遼闊,至少有3500多萬畝沿海灘涂和15億畝內陸鹽堿地。王才林擔任了“十三五”國家科技支撐計劃——“耐鹽水稻新品種選育及配套栽培技術研究”項目的首席專家。
2017年,新疆克州農業部門與江蘇省農科院“聯姻”,在克州有近一萬畝水稻田。時任江蘇省農科院糧食作物研究所所長的王才林帶領他的團隊,從全國100多個優良水稻品種中選出15個品種,在克州阿克陶縣鹽堿地試種。王才林團隊攻堅克難,確定了4個耐鹽品種擴大種植,水稻平均畝產達到500公斤,而且稻米品質非常好,被業內驚呼為“奇跡”。“南粳9108”“鹽稻12號”“鹽粳765”等耐鹽新品種現在已在江蘇、遼寧等沿海灘涂鹽堿地示范種植,畝產量還在不斷超越。
王才林說,水稻種植形成的特殊水環境,有助于鹽堿地土壤的持續改良。如果能大面積種植耐鹽水稻,廣袤的鹽堿地會變成生機盎然的“綠意江南”,大大提高我國糧食產量、改善生態環境。
兒時“一家煮飯百家香,一畝稻花香十里”的夢想,求學時種出“最好吃的大米”的誓言,在他數十年的科研實踐,在“與時間賽跑”的淘汰賽制下,一步步實現了。作為一名農業科研者,王才林無疑是幸運的,他趕上了一個好時代,他得到了土地的豐厚回饋,得到了學術界和社會大眾的高度認可,老百姓送他的“南粳之父”的稱號,實至名歸。
歲月如歌,王才林不覺就到了退休年齡。他干勁沒一點退卻,依舊風里來雨里去,奔波勞碌,像候鳥一般南北遷徙,為稻米操更多的心。2021年的秋分,王才林首次出任“中國農民豐收節江蘇推廣大使”,為打造和推廣以南粳系列為主的水韻蘇米品牌代言。
(王才林在指導農戶分析秧苗生長情況)
同年,江蘇省糧食集團、省農科院、蘇墾米業、沿海農發等合資成立了江蘇省水韻蘇米產業研究院,為王才林領銜的團隊搭建了一個新的平臺,為地方政府主要為水韻蘇米培育專用品種,提供全產業鏈標準化技術服務,為種植大戶、為稻米加工企業、為地方政府服務。
他欣然受命,翻身上馬,做喜歡的事,做有利于農民的事,他愿意。
他又給自己定了一個小目標——先干到80歲,再說。